△03版萧远山（胡军饰）

　　今天是公元年（宋哲宗元祐六年）七月初七。乞巧节。 　　我的死期。 　　他们叫我赵钱孙。其实我到底是叫『赵钱孙李，周吴郑王』，还是叫『赵钱孙李，周吴郑王，冯陈褚卫，蒋沈韩杨』，这么些年，我自己都搞不清楚。 　　是的，这三十年里，我一直在逃避，脑筋时灵时不灵，说话似通又不通。有的人活着，他已经死了。我，就是这个人。 　　不。我已经不是人。我只是徒具形骸。对我来说，世上除了小娟一人，更无挂怀之人、挂怀之事。如果不是因为小娟，我又怎么会苟活到今天。 　　谢天谢地，萧老先生，你居然尚在人间，安健如昔。多谢你，减了我一半的负罪。多谢你，能让我死在你的手下，能让我和小娟在七夕的午后，相偎相倚，于濬河深处，瞑于星光。 　　丐帮徐长老一死，我就知道，下一个，该轮到我了。我这条贱命，三十年前就不在了。三十年前，我就该死在你手里的。今日终于释劳归主，触槐于卫辉古城、太公故里，也算是死得其所、三生有幸。 　　还有……『小娟，多谢你，多谢你』，临死之际，还能听你唱上一曲从前的那些歌儿：『当年郎从桥上过，妹在桥边洗衣衫……』△97版赵钱孙和谭公谭婆（郑家生、罗兰、虞天伟饰）

　　雁门关外那桩惨事，血肉横飞的情景，至今历历在目。那一年，假传音讯、挑拨生祸的慕容博魂飞魄散地从雁门关外逃回苏州燕子坞参合庄，在门户紧闭的地窖里躲了七天。这七日来，他全身颤抖，心下骇惧，不论妻子如何柔声安慰，温言开解，心中的恐惧始终减不了一分一毫。其实，参加这一次伏击战的包括我在内的中原武林死士中的四位幸存者，哪一个不是夜夜难眠？那一天之后，我甚至忘了自己姓甚名谁，便是在睡梦之中，也总见到那个满脸虬髯的大汉，圆睁双目，眼中似在滴血，又似要喷出火来，他左掌挥击、右手刀劈，便有人筋骨碎裂，脑袋落地。

　　那天，是宋仁宗嘉祐六年（公元年）的九月初八。后来，大错铸成之后，我，我们，才知道这一天，原是你岳父的生辰和你孩儿周岁，你携妻带子，是前往武州?1?拜寿。

△97版萧远山（黄日华饰）

　　是慕容老匹夫假造的消息！他赶赴少林寺报讯，说什么辽国派出高手，将于重阳节前后大举进袭少林，意在劫夺寺中所藏武学典籍，以上乘武功传授辽国兵将。若是此行得手，不出数年，辽国大军南下，疆场之上，宋军决非其敌，汉人江山便危亡无日了。 　　当年陈家谷一战?2?，杨老令公为监军王侁所激，浴血搏杀。大郎二郎三郎战死，四郎八郎被俘，五郎出家，七郎杀出重围去搬救兵，反被潘仁美乱箭射死，杨继业和六郎死战两狼山，父子杀散，老令公怒触李陵碑（另一说战至只剩自己一人，最后兵败被俘，宁死不屈，绝食殉国）。『杨家将』于此一役，全军覆没。 　　之后契丹连年南攻，胜多败少。少林武功绝技乃中土武术的瑰宝，契丹和大宋累年相战，强弱之势本已明显，如再将少林寺的武功秘笈抢夺了去，一加传播，契丹军中人人习练，大宋官兵如何能再是敌手？此事关系着天下苍生及中原武林的命脉，关联到大宋国运和中土千千万万百姓的生死，少林群僧当即召集各路英雄共谋对策。 　　自辽国前往武州，往往取道雁门关至长城之南，再西向武州。在带头大哥玄慈方丈的部署下，大伙儿分成数起，分批前往武州、代州、朔州、应州设法阻截。我和智光大师都在第一批，这批人，在当时都是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，有丐帮汪剑通汪帮主、万胜刀王维义王老英雄、黄山地绝剑鹤云道长、江西杜氏三雄，还有……有些我已经记不清了。我们这一批一共二十一人，是去往代州雁门关。

△03版赵钱孙（张志宏饰）

　　那日是四月初二，还是初三？无锡城外的大东山杏子林中，我单单听到『雁门关外，乱石谷前』这八个字，就已惊得脸色大变，转身向西南角上无人之处拔足飞奔，迎面却撞上了受丐帮徐长老和泰山单判官联名折柬相召，前来做个见证的天台山智光大师。那场大战，止观寺的智光和尚也是有份的，还是让他来说吧。我，是没有勇气说的。 　　智光大师回述旧事的时候，一钩眉月斜挂天际，冷冷的清光泻在杏树梢头，这情景，像极了那天的乱石谷，那天……月亮好像更大一些。恍惚中，依稀还能听到拖腔曼长的辽歌，那调子，既豪壮，又粗野。 　　雁门关在代州之北三十里的雁门险道，是大宋北边的重镇。山西四十余关，以雁门最为雄固，一出关外数十里，便是辽国地界。初八那天，我们过得雁门关时，已将近黄昏。此处东西山岩峭拔，中路盘旋崎岖，是个绝险的所在，尤其是西北角这处山侧，仿佛天生就是为了设伏而立。△雁门关是长城的重要关隘，以险著称，被誉为『中华第一关』，有『天下九塞，雁门为首』之说。

　　如果你们没有带同随从，那一十九骑契丹武士不是作为开路先锋的话，也许，这一场杀戮，本可以避免。

　　风尘山道，两骑马驰，一对青年夫妻，手中抱着婴儿，男的身材魁梧，相貌堂堂，服饰华贵，两人并辔谈笑而来，又怎会和什么大阴谋联系起来？

　　如果当真是前赴少林寺夺经，又怎会携带一个不会丝毫武功的夫人、怀抱一个甫满周岁的婴儿？

　　如果语言相通，如果不是因为山西大同府的铁塔方大雄鲁莽出手，如果不是你以重手法瞬间格毙方三哥，如果你显露的武功不是这么惊世骇俗，如果当时我们没有误杀你妻子，如果……

　　没有如果，我相信，命中的三差五错，是注定的。就像当年的我，因为好胜心切，最终失去了小娟一样。

　　那一场恶战，已经过去了三十年。但这三十年之中，我和智光大师，还有幸存的其他两位，不知曾几百次在梦中重历其境。当时恶斗的种种情形，无不清清楚楚地印在心里。

　　我记得，那辽人起初连接数招，只是夺去我们兄弟的兵刃，并不伤人，待见妻子一死，眼睛登时红了，脸上神色可怖之极。

△那辽人见强敌尽歼，奔到那少妇尸首之旁，抱着她放声大哭。 　　只见他双臂斜兜，不知用什么擒拿手法，便夺到了我们两位兄弟的兵刃，跟着一刺一劈，当场杀了二人。他有时从马背上飞纵而下，有时又跃回马背，兔起鹘落，行如鬼魅。不错，他真如魔鬼化身，东边一冲，杀了一人；西面这么一转，又杀了一人。只片刻之间，我们二十一人之中，已有十一个死在他手下，那十一人，均是武林好手。 　　其时残阳如血，雁门关外朔风呼号之中，夹杂着一声声英雄好汉临死时的叫唤，头颅四肢、鲜血兵刃，在空中乱飞乱掷…… 　　也是我命不该绝。我见那辽人抓住杜二哥的两条腿，往两边一撕，将他身子撕成两爿，五脏六腑都流了出来。我突然发觉自己的心不跳了，眼前一黑，什么都不知道了。是的，我不是受了伤，而是吓得晕了过去。 　　等我醒来时，四下里已寂静无声。后来，我听见了那人的哭声。哭得凄切之极。△『这恶兽魔鬼一样的人……居然也有人性，哀痛之情，似乎并不比咱们汉人来得浅了。』 　　突然间，他仰天长啸，从地下拾起一柄短刀，在山峰的石壁上划了起来。那便是曾经在雁门关外石壁上留了二十九年的那些字： 　　峰儿周岁，偕妻往外婆家赴宴，途中突遇南朝大盗。事出仓促，妻儿为盗所害，余亦不欲再活人世。余授业恩师乃南朝汉人，余在师前曾立誓不与汉人为敌，更不杀汉人，岂知今日一杀十余，既愧且痛，死后亦无面目以见恩师矣。萧远山绝笔 　　这个武功高绝的辽人，叫萧远山。 　　遍地血肉尸骸，死相枕藉。慕容老贼在山岩后躲了良久，直到天色已黑，依然浑身僵直，走一步路也难……夜里，其中一具尸骸活了转来，自行走了，至今行尸走肉，那，便是我。 　　方生方死，方死方生。我，到底是已经死了，还是仍然活着？情不为因果，缘注定生死。那么，我……大概是死了。 　　那一次的关外截杀，表面上似乎是一支正义之师的保家卫国，用的是正义的名义。我们却一直不知，这原是一场惊天阴谋—— 　　慕容狗贼的先人慕容龙城纠合好汉，意图复国，可惜被太祖皇帝领先一步建立了大宋。老贼自幼受祖父、父亲之教，以『中兴燕国』为毕生职志，然其时宋辽友好，兵戎不兴，全无可趁之机，于是他携带资财，远赴辽国，设法与契丹贵人结交，更进一步熟识了辽国宫廷内情。上少林报讯之前，老贼甫自辽国上京南归，所以于辽国朝廷动静、军情兵马，无不说得一清二楚，没半点破绽。他此举本是要挑起宋辽之间的争端，以便坐收渔利，盼能得有『兴复燕国』之机。可惜当时没一人识破。我们的所作所为，确是大错特错，委实无颜对人。△只见他方面大耳，虬髯丛生，相貌十分威武，约莫六十岁左右年纪。 　　三十年前，萧公是辽国皇后属珊大帐的亲军总教头，武功全辽国第一，就是在大宋，只怕也无人能及。据他绝笔中所说，他的武艺，是在辽国的一位汉人高手所教的。 　　『雍熙北伐』失利之后，宋朝元气尽伤。契丹麾军南下，势如破竹，一直打到黄河北岸。这一年已是景德元年（公元年），宰相寇准力主真宗亲征，宋军士气大振，终于打退契丹，重新回到了两军对峙的局面。次年，契丹皇帝辽圣宗耶律隆绪与母后萧燕燕（萧太后）也亲率大军，攻抵澶州城下。两个皇帝城下订盟，约为兄弟之国，从此罢兵休战，史称『澶渊之盟』。之后百余年里，两国间并无大战，辽国只去攻打高丽，大宋则只对西夏用兵。这其中，萧远山功不可没。△『澶渊之盟』始，北宋边防日渐废弛，年后，女真长驱直入，终于有了『靖康之耻』。 　　萧总教头平生主张辽宋交好，他职位虽然不高，但负责保卫皇帝与太后。契丹族人穷兵黩武，皇室上下热衷武功。自来契丹的王公贵人、将帅大臣，一听到『南征』二字，无不鼓舞踊跃。每当辽朝有将帅官员倡议侵宋，萧远山必向太后及辽帝进言，力陈两国休兵之福：辽国正坐收宋朝银帛，朝野富足，一旦兵连祸结，不但生灵涂炭，且奸佞弄权，家国必乱。皇帝和太后对萧远山很是赏识，太后对萧远山尤为信服，因此侵宋之议始终未成。在他苦劝力谏的数年里，两国未动兵戈，不知保全了多少性命，既不损折兵员，又不多耗军费粮食，百姓丰衣足食，安居乐业。 　　自大宋开国以来，一直是辽强宋弱，何况宋朝又有西陲的大敌西夏，只要契丹兵不南下，宋朝便求之不得，决不会兴兵北攻。萧公这一生抱德炀和、燮和天下，向来致力辽宋友好。初时宋朝并不知晓，后来消息慢慢南传，朝中大臣和武林首脑才知，辽国竟有这样一位和平使者，毕生以宋辽固盟为务，消解了无数次宋辽大战的祸殃。中原百姓万万想不到契丹人中竟有这样的好人。△『那日我伤心之下，跳崖自尽，哪知道命不该绝，坠在谷底一株大树的枝干之上，竟得不死。』 　　后来……后来才得知，我们害死的，竟是一位民族的恩人，所有人都抱愧万分。萧公谆谆进谏，我们却受人愚弄，亲手害死了这样一位造福万民的活菩萨…… 　　这三十年的痛悔自责，苦受熬煎，所受之罪，是远不足以赎罪万一的。这些年来，每到九月初八，我都想去一趟雁门关，不止是想去赎罪，也不全是为了祭奠。我想在山岗上石壁旁都种满彼岸花，愿红色的曼珠沙华，盛开地狱，愿白色的曼陀罗华，绽放天堂。传说这种来自东瀛的石蒜，开一千年花，落一千年叶，有花无叶，同根不能同生，花叶永不相见；传说这种花儿，能够唤醒所有失去的记忆，我想，在那儿，也许能找回失去的自己；传说在那儿，雁儿南游北归，难以飞越高峰，是因为雁门，是北纬39°的时间漏洞和时空之门？ 　　汪帮主四年前先我而去，据萧老英雄所言，是染病身故。这些年来，他是不是也和我一样的揪心疾首，倍受折磨，以至形销淤伤，最终积郁成疾？ 　　当日聚贤庄中，我是绝意一死的，为了这三十年的得过且过。这样苟延残喘的生不如死，还有何意义可言。有人说，每个人死了之后，都会去到以前去过的每一个地方，回到以前走过的每一条路，收起他留下的每一步足印。如果可以，我希望的，是可以收起曾经在雁门关留下的足印。我这一生，从没有想过要与谁为敌，聚贤庄里，也是一样。我出手，一是为了救人。当时形势紧迫，不得不救游驹游骥两兄弟；二是为了求死。杏子林中，第一次见到乔帮主，我就知道了。你们爷儿俩身形相貌，完全一样，不用记认，谁都知道，他是你的儿子。一直都想着，今生今世要死，就一定要死在你手里。若是能死在乔帮主掌下，也算是『父债子还』吧；三是为了速死。孰料一掌未果，小娟从旁拉开了我。小娟既不许我死，我……唉……也罢。△那倒骑驴子之人说是年纪很老，似乎倒也不老，说他年纪轻，却又全然不轻，总之是三十岁到六十岁之间，相貌说丑不丑，说俊不俊。 　　青山在，人未老。所幸者，英雄有后。 　　你的儿子，已是一代大侠，当世豪杰。正如带头大哥所言，『你和令郎分离三十余年，不得相见，却早知他武功精进，声名鹊起，是一等一的英雄好汉，心下自必安慰』。 　　萧老英雄，你和耶稣一样，都是死里复活的神。多谢你今天的成全。三十年了，你终于免了我，还有我们的罪。愿此后的国度、权柄、荣耀，以及平安、赞美、永生，全是你的，直到永远。直到永永远远！ 　　卫水之滨，太行东麓，忍顾鹊桥归路。 　　哈利路亚！

丁酉年癸丑月癸丑日

注(1)：武州，位于今山西省神池县。公元年（辽重熙九年）置，明初废。　(2)：亦就是宋史中惨烈无焘的『血战金沙滩』。又注，第十六回《昔时因》中，从智光大师的口述来看，慕容博和萧远山的武功虽然没有比较，但老慕容居然被吓尿，显然……完全不是一个重量级啊，最多和同一批去雁门关伏击的廿一名高手相若或者略高。之后老贼诈死，两人先后来到少林寺，三十年中，头三年三场较量，第一次一招罢斗，第二次『拆到百余招』，第三次『拆斗三百余招』，萧远山自承『咱二人不分高下』。神奇吧，慕容博的武功进境也太快太匪夷所思了。如果说是因为偷习少林七十二绝技武功突飞猛进，那萧远山比他还先来呢。以萧老英雄的武学基础和修为，没有理由原地踏步，仅仅三年，就只能和老慕容打成平手了？那二十七年后呢？金庸小说中，有不少武功写到后来偏离了原设的角色，慕容博是写着写着写强了，也有写着写着写弱了的高手，比如丘处机、谢逊，最为始终参差的是仪琳她爹。不戒和尚的武功可是任我行、方证级的，后来就沦为群雄了；又比如裘千仞，说什么『他的铁掌功夫和一灯大师的一阳指各擅胜场，当年本在武林齐名。一灯的佛学修为做他师父而有余，说到武功，要是出先天功一阳指全力周旋，或可胜得一招半式，掌上功夫却有所不及』，其实裘帮主的真正实力，也就君山郭靖级。（原标题：今生今世要死，就一定要死在你手里）END海小呆

天之道，赞有余而赏不足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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